清晨的北京鼓樓東大街，一輛107路無軌電車安靜地滑過青磚灰瓦的胡同，車頂的集電桿輕觸架空線網，擦出轉瞬即逝的藍色電花。相似的場景也在上海外灘上演——18米長的雙源無軌電車穿過法國梧桐的綠蔭，車窗外是陸家嘴的摩天樓群，兩根“大辮子”在百年歷史與未來都市的交界處劃出銀色弧線。

這一幕讓許多初來乍到的游客困惑：當飛行汽車震撼亮相大眾視野、超級高鐵規劃席卷全球的2025年，這種誕生于19世紀的交通工具，為何依然盤踞在中國一線城市的交通命脈上？

一、興起：從租界“西洋景”到國產榮耀（1914–1980年代）

1914年11月15日，上海英租界的街頭駛過7輛木殼電車，中國首條無軌電車線路在南京路開通。短短兩周吸引數萬人次爭相體驗，轟動全國。1926年，汕頭開通無軌電車，成為中國第二個運營無軌電車的城市，后因國內局勢尚不穩定，無軌電車在中國的發展較為緩慢。

新中國成立后，無軌電車迎來黃金時代。1956年，北京仿制匈牙利技術推出首輛國產“京一型”無軌電車BK540，宣告中國電車工業自主化的起點。1979年，BD562型鉸接式電車以140人載客量馳騁長安街，被市民譽為“流動四合院”。直至1980年代末，全國26座城市運營近千輛無軌電車，北京西單的“電車長龍”甚至成為外賓鏡頭里的東方名片，規模躍居亞洲第一。

二、衰落：拆線風暴與“視覺污染”之爭（1990–2000年代）

1990年代，中國城市化進程加速，無軌電車遭遇前所未有的質疑。南京市民目睹陪伴32年的1路電車被吊車拖走；哈爾濱道里區的架空線網在1998年整體拆除；蘭州、西安等城市相繼加入“拆線大軍”。十年間，全國運營城市從26個銳減至18個，車輛大幅減少，客運量暴跌。

批判聲集中于“視覺污染”和“技術桎梏”——縱橫交錯的架空線被斥為“城市蜘蛛網”，單源供電導致的脫桿癱瘓更讓管理者頭疼。1996年南京拆除最后一條線路時，相關負責人表示：“電車是落后技術的代表，拆除是城市現代化的必然選擇。”與此同時，“電改汽”政策席卷全國，柴油車則被奉為靈活高效的象征，國家補貼向燃油車傾斜，無軌電車在政策夾縫中艱難求生。

三、重生：雙源技術與綠色覺醒（2010年至今）

轉機始于技術破壁與環保覺醒的雙重浪潮。雙源供電系統的成熟，讓無軌電車甩掉了“辮子枷鎖”。2010年后，車載鋰電池支持電車脫網行駛50公里，北京BRT3線在暴雨中脫桿率趨近于零；上海71路中運量電車憑借智能集電桿穿越梧桐區窄巷，銀色線網與老建筑紅磚灰瓦構成幾何交響，徹底顛覆“視覺污染”的刻板印象。

政策層面，2013年《北京市清潔空氣行動計劃》將無軌電車列為“油改電”核心載體。北京重啟127路電車線路，鄭州、保定等城市相繼加入復興行列。濟南在高架橋底架設觸線網，打造泉城電車BRT，日均載客超10萬人次，成本僅為地鐵的1/20。

而環保數據更成為復興的有力支撐，北京1044輛電車年減碳量相當于340公頃森林，全生命周期碳排放比純電動公交低25%，在PM2.5治理攻堅戰中化身“移動凈化器”。

四、延續：2025年的四大生存密碼

技術韌性在極端環境中持續得到驗證。2021年臺風“煙花”襲擊上海時，傳統純電動公交因電池進水大面積停運，而上海71路雙源無軌電車憑借電網直供模式全程無休穿越積水路段，保障了核心公共交通的連續性。高海拔與復雜地形適應性同樣突出：宇通客車為墨西哥城（海拔2240米）定制的雙源無軌電車，通過液冷散熱技術和高壓隔離電控系統，成功化解高原網壓波動問題，實現24小時不間斷運營，日均載客超15萬人次。

經濟理性成為政策決策的核心依據。雙源無軌電車全生命周期成本較純電動公交低約30萬元/輛，主要得益于架空線網基礎設施的長期復用（壽命超50年）以及電池更換成本的規避。北京公交集團的數據進一步佐證：無軌電車車輛壽命長達15-20年，大幅超越純電動車型的電池壽命周期（約8年）且減少了鋰、鈷開采污染及大量廢舊電池帶來處理難題。

文化活性轉化為城市治理的軟實力。杭州K155路因市民聯名抗議從停運邊緣復活，車號被年輕群體解讀為“Kiss”的浪漫符號，成為城市情感紐帶。上海13路電車因電視劇《繁花》熱播引發懷舊潮，白發市民攜孫輩重走線路講述60年代通勤記憶；北京107路更被寫入民謠，歌詞“當107路再次經過 時間是帶走青春的電車”（《鼓樓》趙雷）成為一代人的精神印記。

政策回歸錨定碳中和目標。北京規劃2030年電車線路增至50條，浙江提供專項更新補貼；墨西哥城向宇通客車采購201輛雙源電車打造零碳走廊，厄瓜多爾基多市引入60輛宇通客車，預計年減排8700噸，相當于種植40萬棵樹。國家層面將無軌電車納入“綠色交通示范工程”，通過《新能源汽車產業發展規劃》明確支持其作為城市高頻線路的骨干運力。

從1914年租界的木殼電車到2025年的雙源系統，無軌電車的百年沉浮，本質是一部技術理性戰勝時代偏見的史詩。它從未被淘汰，因為它超越了交通工具的范疇——是工業文明的活化石，記錄著從電磁線圈到自動集電桿的進化；是綠色轉型的務實派，以電網直供模式實現比電池更徹底的脫碳；更是城市記憶的保險箱，將四代人的市井煙火凝練成鋼索上的電流。真正的可持續，從不是顛覆過去，而是讓歷史在創新中長出新的枝椏。

作者：施澤昊

文中部分圖片來源自網絡

一審：李浩東 / 二審：崔柳青 / 三審：馮銳